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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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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星月未散,大地犹漆黑一片。

这个时候许多人应该还在梦乡之中,酣然未醒。

但是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此刻却已经穿戴整齐,行在前往参加朝会的路上了。

唐泛昨晚睡得晚,精神本就有些不济,此刻坐在悠悠晃晃的轿子里,困意更是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来,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轿子蓦地停下来,动作比平日还要突然几分,唐泛刹不住惯性,身体就跟着往前倾,冷不防撞上轿子里凸起的木梁,正好磕在官帽上最坚硬的边缘,登时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睡意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将官帽摘下来,伸手摸了摸,还好没流血,只是起了个包。

外面隐隐传来喧哗声,紧接着又是轿夫的声音:“大人,前面走不了了,咱们要不要绕路啊?”

唐泛掀开轿帘,一阵寒风随即卷了进来,冷得他一个激灵,神智又清明了几分。“怎么回事?”

轿夫道:“好像是有人在吵架哩!”

唐泛皱了皱眉,探头看去,他前方就堵了一顶轿子,也看不清是谁家的,难怪自家轿夫会停得那么急,因为再往前就要撞到一块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唐泛吩咐道。

轿夫应了一声,绕过前面的轿子去查探缘由,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人,的确是有人在吵架。”

唐泛有点意外:“谁在吵架?”

按理说这个时辰,街上只有赶着去上朝的官员,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总会礼让几分,不可能出现拥挤堵塞的情况,不过凡事也有例外。

轿夫道:“好像是礼部李侍郎冲撞了右都御使丘老的轿子,双方起了冲突!”

他口中的礼部李侍郎就是李孜省,而右都御使丘老,自然就是唐泛的老师丘濬了。

唐泛马上就问:“老师没事罢?”

轿夫小心翼翼道:“没事,丘老正在骂李侍郎呢!”

唐泛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随即苦笑起来。

丘濬素来看不惯李孜省这等幸进之徒,礼部侍郎是三品,别人轻易惹不得,但丘濬作为正二品右都御使,自然不会畏惧。他平日里苦于没有机会骂,就算骂了也不被皇帝当回事,今天好容易逮到一个李孜省理亏的机会,丘濬当然不会放过。

更何况上次都察院御史林俊因为弹劾李孜省继晓等人而被下诏狱,这事儿丘老头可是一直记恨着呢。

因为了解自己老师的秉性,他都不必亲临现场,就已经将前因后果推断得七七八八。

唐泛等了好一会儿,见前面的轿子都还没有起行的意思,只好下了轿,踩着雪往前走。

走没多远,就瞧见两顶轿子横在路中央,丘濬正站在旁边,口沫横飞,引经据典地骂着李孜省。

李孜省不是进士出身,也没那么好学识,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怕了丘濬,前者端着倨傲的神情,一看就是没把丘濬放在眼里的。

两人边上围了七八个人,都是因为要去上朝却被半路挡住去路的官员,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劝着,大部分都是让丘濬消消气的。

不劝不行啊,这大冷天的,谁愿意在雪地里多待?再说早朝无故迟到是要扣俸廷杖的,大家辛辛苦苦每个月就没能拿多少钱,要是再被扣钱,大家就都甭过日子了。

丘濬见周围的人一味劝他,反倒越是生气:“你们当我不想走么,我轿子都被他撞坏了,轿夫也受伤了,起不了了!”

大伙探头一看,可不是么,两顶轿子也不知怎么撞的,竟然撞得那样厉害,李孜省那顶轿子后面的轿杆都折断了一边,丘濬这一顶轿子则歪倒在地,一面也都压坏了,得亏是老先生出来得快,否则人都会跟着受伤。

但这样一来,两顶轿子都横在路中央,后面的轿子自然也都过不去了。

听丘濬这么一说,李孜省就冷笑道:“丘老大人好生不讲道理,明明是您那轿夫急着赶路,想要超过我的轿子,结果一头撞上来,反倒翻了轿子,您又不表明身份,我那轿夫怎么知道里头坐着您老人家啊!下官这轿子也坏了呢,又找谁赔去!”

丘濬怒道:“你别胡说八道了,我那老轿夫跟着我许多年,平日最是稳当不过,如何会为了心急赶路而去撞你,明明是你走得太慢,我那轿夫怕误了我上朝的时辰,才不得不加快脚程的!”

李孜省阴阳怪气嘲讽道:“您赶着上朝,难不成我就不赶了?下雪路滑,难道还不让人走慢点么,您一把年纪了何苦还这么大火气,反正再急也进不了内阁,急有什么用?”

丘濬勃然大怒:“你这个无耻佞幸之徒!”

听到这里,唐泛就不能不出面了。

撞轿子的事情听不出谁更有理一些,但唐泛心知这件小事只是导火索,因为丘濬与李孜省本就代表了水火不容的两方,大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很久了,正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爆发出来而已。

但是眼看后面的轿子越来越多,两人再这么争下去,今日早朝非少一大半人不可,虽说这也算不上“无故”迟到,但总归不体面。

“老师。”他出声道。

众人回头一看,喝,竟然是唐阁老来了!连忙给他让出一条道,一边纷纷拱手行礼打招呼。

一想到唐阁老也有可能因此迟到,大伙的心情顿时就不那么着急了,很有种“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的安心感。

唐泛朝众人笑了笑,颔首回礼,并没有宰辅高高在上的架子,但也并非一味放低姿态博取好感,若说这世上总有些人能够一见之下就令人为之心折的,唐泛必然是其中之一。

换作五六年前,他也未必有这样的气度,居移气,养移体,除了容貌气质学识之外,身份地位带来的变化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胸怀与气魄。

一个人有怎么样的眼界,就决定了他将会站在什么样的高度上,正所谓相由心生,万安虽然是首辅,身形亦是高大魁梧,但若与唐泛站在一块,论气度行止,却终究是略逊一筹,这一筹便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无形而形,难描难绘。

丘濬看见唐泛,脸色稍稍一缓,随即想起李孜省还在,又紧绷起来。

唐泛也不等丘濬说话,便对李孜省道:“李侍郎,既然轿子已经撞坏了,多说也无益,现在天黑路滑,再拖下去怕是真要迟到了,你赶紧让下人将轿子抬开,好让后面的人通过。”

李孜省可以不把丘濬放在眼里,却不能不买唐泛的账。

这也是因为唐泛现在在朝中的影响力逐渐增大,已经超越他的老师,隐隐在成化十一年前后那几科官员之中成为执牛耳的人物了。

李孜省就道:“唐阁老有命,下官安敢不从,只是下官四个轿夫有两个受了伤,下官已经令他们归家去了,剩下两个怕是抬不动轿子的。”

唐泛也没说什么,看向自家轿夫:“去帮李侍郎的轿夫搭个手。”

他既是打着息事宁人的主意,当老师的也不能驳自家学生的面子,丘濬也沉着脸色让自家轿夫去帮忙。

在几人合力下,两顶轿子总算被挪到一边,众人都松了口气。

唐泛就让他们先走,大家生怕迟到,也来不及谦让了,连忙告罪一声,纷纷上轿便走。

“老师不如坐学生的轿子去上朝罢?”唐泛对丘濬道。

丘濬摇头:“不必了,老夫让人去租一顶新轿子来。”

唐泛失笑:“现在天都没亮,哪有人租轿子,您就别和学生客气了,我还年轻不妨事,您老却受不得冻的!”

说罢半是强迫半是搀扶地将他让进自己的轿子,又吩咐轿夫将老师送到宫门口。

他目送着轿子离开,这才转头看向神色不豫的李孜省,含笑道:“李侍郎是想与我一道等轿子,还是步行去上朝?”

李孜省勉强一笑:“下官还是步行去上朝好了,免得迟到,大人告辞。”

唐泛也不留他,点点头:“那你请便。”

积雪不深,想走还是能走的,只是走动之间雪末难免会进了靴子,将袜子浸湿,唐泛宁可多等一会儿,也不想一整天都穿着一双湿漉漉的袜子,那将是一种折磨。

他站在街边人家的屋檐下,看着李孜省在家人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远去,视线移到路边凌乱残缺的两顶轿子上,心头似乎掠过什么,却来不及捕捉。

唐家只有一顶轿子备用,轿夫是回去隔壁的隋家借轿子了,但这一来一回,唐泛就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等到他们抬着顶轿子过来。

大明的朝会分大朝,朔望朝和常朝。

大朝就是每逢盛大节日的大朝会,朔望朝是初一十五开的,平时一般就是常朝,自永乐年后,常朝逐渐流于形式,大家过去应个卯,听一点废话,然后就各自散去,回衙门办公当值了。

等唐泛的轿子停在宫门口的时候,天色逐渐明亮,街上变得热闹,雪也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融化,阵阵冷意仿佛要透过毛氅浸润到骨头里去。

此时估计每日例行常朝早已结束,唐泛本也没想着去凑热闹,而是准备直接前往文渊阁。

结果刚到宫门,他就被拦了下来。

唐泛微微挑眉:“怎么,一日未见,你们就不认识我了?”

对方连忙笑道:“哪里能呢,唐阁老,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实是上头传下话,说今日迟到的人太多,陛下发了火,说是迟到的都在外头站着,清醒清醒,小的也不敢违逆!”

唐泛有点意外:“那都察院丘御史和礼部李侍郎呢,你瞧见他们没有?”

对方道:“瞧见了,他们都进去了,比您早到半个时辰,好险没有迟到,后面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都被拉去打了板子,依小的看,您今日还是告个假,别进去得了。”

依照国朝规矩,无故迟到要挨十个板子,若是堂堂阁老也被当众脱下裤子打板子,那该是多么轰动的一件事,估计到时候唐泛一整个月也不想出门了。

但是当今皇帝自个儿惫懒,生性又心软,这种迟到打板子的事情已经很久未曾出现过了,顶多就是扣薪俸,怎么今天倒是破例了?

唐泛就问:“陛下因何而生气,你可知道?”

那侍卫摇头道:“这您可就难倒我了,以小的身份,怎么打听得到这些?”

但继续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唐泛想了想,道:“这样罢,你去和你们头儿说一声,就说我……”

话未说完,身后便有人喊他:“润青!”

唐泛回头,但见一顶轿子由轿夫们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抬了过来,在他不远处停下,然后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也是匆匆并作几步朝他走过来,却是同样身在内阁的刘健。

刘健年过五十,人也清瘦,但精神却很好,且身材高颀,鬓发乌黑,一点也看不出老态,望之不过四十出头。

唐泛便停下来,朝他拱手行礼:“晦庵兄。”

两人年纪虽然相差二十岁,但同在内阁,辈分地位却都是平等的,论理说只要称呼表字即可,但唐泛为了表示对前辈的尊重,便以刘健的号来称呼。

刘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张口就是:“你怎么也迟到了?”

唐泛苦笑:“看来今日不宜出行啊。”

他又转头对宫门守卫道:“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放我们俩进去,我们亲自去向陛下解释请罪即可。”

对方瞧见转眼又多了一位阁老,也觉得稀奇,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别待会儿又来一个,帝国宰辅因为迟到被挡在宫门外头,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他面露为难:“还请二位恕罪,实是上头下了严命,我等也是依命行事,不敢有半点违逆,否则两位无事,我们这些当差的,可要受罚了。”

刘健也是个厚道人,闻言就对那侍卫道:“那你进去帮我们通禀一声罢,我们在这儿等着。”

对方答应一声,留下同伴守着,自己转身就里头走。

融雪之际最是寒冷,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官袍下面还穿着棉衣,也挡不住那种冷意往衣领袖口里钻,刘唐二人站在门口,都禁不住搓手跺脚来驱散寒冷。

唐泛就问:“晦庵兄怎么也才到?”

刘健苦笑:“哎呀别提了,我家来上朝的那条路上,也不知怎么弄的,大清早就有人在挖沟渠,结果把路给挡住了不说,我一个轿夫还失足摔进去了,结果我只能让人回家另外找了个,又绕了大老远的路,这才赶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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