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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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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一年三月初三,帝京。

夜,无星无月。

曹奉孝闭目于静室之中,一语不发,若一尊无生命的石像,面前一只小香炉中,沉香袅袅,入鼻极是舒服。

忽有一声闷哼,曹奉孝缓缓开目,徐徐立起,面色居然有些不豫。

曹家大计已定,为此,“九曲儿曹”当中的七人都已离京而去,只有统领曹治身前亲兵的曹仲康和他尚留在曹治身侧,一文一武,以为分劳。

这数日来,曹奉孝常常感到一种担忧,一种很奇怪的担忧,淡淡的,却又藏得很深,总是萦绕在心里,可刻意去找时,却又寻不着它。但他本就是曹家诸事谋主,如今曹仲德潜身它往,曹治专注于宫内暗斗,他肩上的担子已是无人可助,往往终日不得一宁,却也没足够精力去细细思考,直至这一日,诸事安排皆定,到底挤出半个时辰的工夫来,方能有此静思,但枯坐已有两刻,却还是半点头绪也找不到,不禁微觉烦闷,遂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圈,不禁又想到:“若是仲德在就好了,有他相助计议,一定会好得多…”却也知道此乃妄想:曹仲德此刻去他怕不有数千里之遥,那里指望得上?

他念及曹仲德,心中却忽然一动,终于掂起一事来。

(是了,当初我们和义父在洗贪河上对付董家的时候,仲德和元让去了芹州,办“五虎将西征”的事情,回来后,他好象对我说了什么事情,当时我们正忙着推算西边的变化,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没有放在心上,是什么事情呢…)

蓦地,曹奉孝身子一震,僵在了那里。

他终于想起来了。

终于想到了,曹仲德曾经“提到”而两人都没有“重视”的“那件事情”。

也想到了,他之开始这种莫名的担忧,乃自九日之前,当时,一直也默默支持着曹家的那位大人物亲至府中,要调询曹家关于金州一役的所有记录,却只翻了不足十页,便合卷而去。

随后,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几下,不由自主的又闭上了眼,觉得额心已又开始发烫。

当热力消退,当曹奉孝又睁开眼睛,那里面,竟已写上了“恐惧”!

(糟了!)

(可恨,从长白回来之后,便再没有检点过仲德录下的纪要,大意,我真是太大意了!)

愤怒也已无用,曹奉孝明白,因为曹仲德此去所办的事情机密非常,曹家此次便特别采取措施,会将平日与他联系所用的一切渠道尽都切断,而对于其的能力有充分信心,曹奉孝亦是这一举措的赞成者。

一时间,曹奉孝忽有冲动,想要快马出京,朝着曹仲德所去的方向去追找到他,将这事情告他,再商对策,可,稍稍冷静之后,他便明白到这主意的不可行,而,在权衡之后,他更在痛苦当中有所领悟,也不能将这消息令其它任何人知道:因为,那样的话,他将没法解释,解释他是如何知道这一切。

因为一些个人的理由,自鬼谷而还之后,曹奉孝并未告知任何人关于鬼谷的一切,包括曹治亦不知道。当今天下,知道他进过鬼谷的,便只有云冲波萧闻霜孙雨弓天机紫薇四人而已,而能够清楚知道他此刻身份的,便只得天机紫薇一人。

(可恨,我若不知道,反而会好过一些…)

默然的踱到窗边,看着黑若浓墨,一丝天光也无的寰宇,曹奉孝忽然感到,自己似正在被人嘲笑着。

(知道,知道又有何用?我便什么也没法做到,只能旁观着一切的发生…而,若是这样的话,天,你为何又要教我“知道”了?)

愤怒而无奈的发问,曹奉孝并不知道,在他之前数千年的历史中,象这样的疑问,曾不止一次的被他的那些前辈同门们无奈的问过,对向以“智度天机”自诩的鬼谷门人来说,这几乎便是他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当普通人尚还在浑浑咢咢的时候,鬼谷弟子们已可嗅到远方飘来的腥风,那样的聪慧,使他们能够赶在灾难到来之前做出准备,或击或避。

可,也有的时候,那将要来临的东西是没可能敌对的,又或者,那看清了局势的人尚没有得到足够的资源去将之阻止或是保全自身以及自已所重视的一些存在。

这种时候,“智慧”,它便将成为一种痛,一种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痛,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已的手脚在渐渐脱落,看着铁屋子里的空气慢慢耗尽却又什么都做不到的痛。

这种痛,叫作“无奈”,而被这种痛折磨过的人,更有许多会选择到宁可“麻醉”自己亦不要再去“看清”些甚么。

凝望天空许久之后,轻轻的叹息,在窗口响起。

(六哥,老八,希望你们能够平安回来啊…)

黑暗中,血水一滴滴的落下,清脆的响着,响得令人心悸。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云冲波并没法看见血的鲜红,可,嗅着那中人欲呕的血腥气味,感受着那血液那特有的滑腻怪异,云冲波,他就算看不见,也知道正在自己脚下回荡,在自己前后滴落,和将自己的身体染遍的是什么东西。

努力控制着自己,云冲波才能不让自己的呼吸太过粗重,但,便再努力也好,他却改变不了每迈一步都似是如携千钧般的沉重。

伸手向左,是坚实的土壁,伸手向右,也是坚实的土壁。

这是一条不知道有多长的隧道,当中没有光,一点也没有,只有从洞底不住滴落的血水,弥漫于洞中的腥臭,以及,拌着偶尔一现的阴风才会出现,若有若无的隐隐鬼哭。

云冲波已走了很久。久到他已记不起自己是为何和怎样走进了这条隧道。

他是一个人在走,没有花胜荣,没有萧闻霜,只有他自己,以及…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蹈海。

他握得是这么紧,就好象他是一个正在轮回道上跋涉的鬼魂,蹈海则是他转生的唯一希望,又好象他是一个寻找了三生六世的情人,蹈海则是他仅有的一件证物。

心里,却还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一个不说话的声音,一个甚么也不说的声音,只是在默默的响着,令云冲波感到恐惧,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为何恐惧,是在对什么恐惧。

那声音还在告诉他,前方,快到这隧道的尽头了。

但,那里,那里到底谁的尽头?

是“黑暗”的尽头?还是别的,别的什么的尽头?

云冲波不知道,可他只有走,麻木的走,因为,他不能左行,不能右拐,也没法后退。

走着,走着,他抬起的脚终于踏到了比地面更高的东西,而在踏上去之后,他很快又发现了前面还有比这一级更高的东西,就这样交错的踏过好象是一百七十多级台阶之后,云冲波终于站住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里已是尽头,别人呼唤他来的尽头,而现在,跋涉已结束,他将可以开始等待。

等待中,终于有微弱的光出现,是那种蒙蒙的绿,如夏日飞舞的流萤,闪烁不定,虽然是光,却几乎没法照亮什么。

在那一种光中,你只能看清离你非常近的东西。

所以,当云冲波看到有什么东西自黑暗中冒出来,那东西已一下子就贴到了他的面前,和他紧紧的挨住了。

那是两张惨不忍睹的脸!以及两双血肉模糊的手!在云冲波可以反应之前,他的身子已被四只血手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似哭一样的笑着,那两张脸慢慢的与云冲波的脸贴在了一起,止靠面部的肌肉,他已可感受到那脸上正在坏死的血肉,和正蠕蠕穿行的白色肉蛆。

那两张脸已腐烂到了没有嘴可以“发声”,所以,不是耳朵,而是云冲波的心,在“听到”着两张的脸的说话,并将之传递给自己的主人:

“云冲波,你终于来了…”

惨叫一声,云冲波一下子坐了起来,用劲之猛,闪得他背上顿时就是一阵刺痛。

“嘶…”

已是连续第三夜了,自吴起镇离开之后,云冲波便屡屡被这恶梦纠缠,直到那两具象鬼多过象人的行尸将他抱住,他方能在惊悚中醒来,方能感到自己身上那淋漓的大汗,和跳得近乎疯狂的心脏。

那两个人,虽看不清面目,他却知道他们是谁。

(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错,你们会被抓住,真得不是我的错啊…)

双手紧紧捂住脸,云冲波的身子剧烈颤抖着,却挡不住那如鬼哭一样的控诉,一声声的响起在他的心底。

(为什么不是你的错?就是为了顾虑你,贪狼才没有出手,就是为了保护你,贪狼才把我们牺牲,为了你,都是为了你…)

(你不是不死者吗?你不是我们太平道的希望和救星吗?可为什么,你却总是给太平道带来灾难呢?!)

(为了你,真人倒下在荒山中,为了你,我们被折磨成这样,这种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你的力量呢?你那能致太平的力量呢?为什么你只是一个废物?你真得是不死者吗?!)

(你这灾星!是你害了我们,是你害了真人,是你拖累了贪狼,是你拖累了太平道!)

“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并不想当什么不死者,我也不想让别人为我牺牲些什么,是你们这些人自说自话的把我逼到这样的啊!”

“我不想拖累闻霜,我想保护她,可她根本不需要我啊!”

再没法忍受这发自内心的折磨,云冲波突然崩溃,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那些,所有的那些,都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难道不想当英雄吗?我难道不想威风八面的去扶弱铲强,去天下无敌吗?可我凭什么,凭什么啊?!”

“当我在爹身边时,爹比我强;当我跟叔叔们出来,二叔他们都比我强;当我碰上沙丫头时,沙丫头比我强;当我和闻霜一起走时,闻霜比我强;死丫头可能不如我,可她有一大群手下;曹兄弟可能不如我,可他比谁都聪明;大叔可能不如我,可他还救过我;”

“我当英雄?!谁需要我当英雄?!我能当谁的英雄?!”

“我算什么啊!”

“除了小音一个人,我还能当谁的英雄啊…”

说到最后,云冲波已是泣不成声,整个头都深深的埋了下去。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啊…”

一路走来,云冲波奇遇频频,却也受挫频频,那些在一般人看来或许是垂涎三尺的际遇,仔细想来,却何尝当真给云冲波带来过什么好处?父叔下落不明,自己几流异域,一路奔逃,一路艰险,一眼的无亮前方,而,最令云冲波没法释怀的,是在这所有一切之后,自己,甚至还不如当初在檀山时的实力,竟然莫明妙的成了一个废人。

一路走来,有多少辛苦酸楚,却说于谁听?

花胜荣不行,在云冲波的心中,不愿对这个自己虽然亲近,却又有一点看不起的人吐露自己的软弱,萧闻霜更不行,在云冲波而言,宁可死,也不愿让她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烦恼。到最后,这些东西就只能深锁心底,默默的忍耐,默默的发酵,没法消退,也没法将之揭到阳光之下,去与他人分担。

这并非云冲波一个的悲哀,这原是所有曾同时怀有“自尊”和“自卑”的年轻人都尝有过的悲哀。原是所有曾同时怀有“爱恋”和“怯懦”的年轻人都尝有过的悲哀。

但,有谁能不曾年轻?

不愿抬头,怕一抬起头就会看见些不愿看见的东西,云冲波痛苦的蜷着身子,紧紧握住着蹈海,对他来说,这几乎已是唯一的证物,唯一令他还能保有自信,确认自己“并不平凡”,自己确实还有“潜力”乃至“希望”,确实“与众不同”的证物。

情绪激烈的振荡着,云冲波并未发现,自刚才起,蹈海上便又开始释放出那种淡淡的蓝光,更没有发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在别一间屋内,有一双惊疑的眼神。

(怎会这样,自刚才起,突然就完全没法掌握到他的梦境了…到底出什么事啦?)

许久后,云冲波终于平静,终于可以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心态来回忆起自己刚才都说和做了什么。

立刻,又复大汗淋漓。

(我,我刚才都说了什么啊,我,我怎么会说出这样东西来…这,这怎么办?)

一回忆起自己方才的痛苦呐喊,云冲波就觉得自己的脸变得滚烫,不知所措。

(这时候,闻霜她们一定都被我弄醒了,一定,都听到了,怎么办,我怎么去见她们…)

似是在提醒云冲波他想到对,脚步声果然响起在窗外,而且还很急。

手足无措,云冲波一时间竟然动了“我不如从窗后逃走罢,反正也没脸见她们了”的念头,但,在他得以实施这想法之前,几道身影,已经将门窗击碎,飞掠进来。

“公子,我们行藏露了,帝家狗军围上来了,我们挡着,你快些逃吧!”

“嗯,你们说什么?…你们是谁?!”

当发现到冲进来的人自己竟然一个都不认识时,云冲波委实是惊愕难当,可,似是事态已急,那些人根本就不和他说话,为首的一名虬髯大汉一挥手,喝道:“林家兄弟带公子走,我断后,其余的人堵在这里,就算死光,也要把他们挡上半个时辰!”那两人答应一声,再不与云冲波打话,将他双臂一架,已是击破后墙,快步奔出。

那两人长相平平,臂力却大为不错,轻功也甚好,架着一个云冲波仍是跑得若无其事,转眼已奔出七八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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