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客栈店小二尖锐的声音传来:“打起来了,打起来,在街头,杀人了,杀人了……”
店小二一面喊,一面跌跌撞撞跑进来,到了院子里,浑身一软,神情惊恐,不断重复。
秦氏忙捂住衍哥的耳朵,其他人听着,也唬得脸色刷地一片雪白。
院子里,老板娘踢了店小二一脚,店小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也幸而他们在街尾,厮杀声并没有传来,外头的马蹄声过去,脚步声却仍旧地动山摇般,伴随金属相碰声。饶是明玉不曾见过,也可以预见外头是个什么情景。
大约过了两盏的功夫,脚步声才少了一部分,香桃从外面进来:“徐小爷去打听了,是甘肃总兵安大人,安侯爷的长子!”
明玉紧绷的心弦忽地放松下来,就听到秦氏道:“总算是赶到了!”
“可问清楚了?”
香桃点头:“问清楚了,不会错的,好像已决定在此扎营,如今咱们就是留在这里也没事了!”
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徐之谦又亲自进来说了一遍:“……今儿时辰晚,明儿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安总兵大人,我与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兴许他还记得我。”
安家的人,明玉只见过安夫人、安二爷、郑氏、安侯爷。安大爷夫妇,明玉和秦氏都没见过。
徐之谦道:“今儿婶婶、嫂子就安心休息。”
秦氏和明玉都明白,徐之谦是想请安总兵派人护送她们到安全的地方去。即便这里有了安总兵,也怕变成战场。
安总兵或许不会买徐之谦的面子,但与楚云飞有三年同征战的情分。即便不如此,安二爷和楚云飞的关系不错。
明玉摇头,才要说话,秦氏已开口道:“有劳之谦帮我们打听打听云哥的事就够了,我们即便要走,也不必劳烦安总兵大人,如今情况非比寻常。”
安总兵大人的到来,总算叫人看到了一丝希望。特别是在七爷带来的消息中,京都城外驻扎的营地有四营归顺义军后。
却是没想到,次日上午,一位三十七八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男人在徐之谦引领下来拜访秦氏。
安二爷与安大爷相貌略有些相似,穿着绯色虎纹官袍,常年在甘肃,皮肤黝黑却把一双眸子衬托得愈发炯炯有神,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秦氏一见便知是安大爷安总兵大人了,安大爷上前抱拳洒脱地行了个礼,徐之谦立在一旁笑道:“不曾想总兵大人果真还对我略有印象。”
安大爷客气了几句,看得出来是个话不多的人,回避到里间的明玉侧耳听着。
安大爷与秦氏客套几句,在秦氏下首坐了,就直接进入正题:“徐小爷已与我说了,婶婶和弟妹带着孩子,其中楚兄次子出生两个月,不如暂且就留在此地。”
徐之谦倒愣了愣,秦氏点头道:“我们也有此打算,只是,不知云哥……不知总兵大人可与我儿有书信来往?”
安大爷迟疑,道:“楚兄具体如何我却不知,前儿得了圣上亲笔谕旨,顺亲王谋害天子,假传圣意,肆意污蔑陷害忠良之臣,扰乱朝纲……”
大概觉得这些话不该告诉他们,安大爷说到一半打住,改了话道:“婶婶不必担心楚兄,圣上周全,楚兄必然周全。”
才说了几句话,外头就有下属寻来,秦氏见状也不好多问。安大爷抱拳风风火火地去了,小院外头却留了一二十个将士守着。
这二十来个将士让香桃、牛妈妈、莲蓉等人都放宽了心,一旦有了好消息,好消息就接二连三地来。
隔天一早,杳无音讯的安侯爷亦有消息传来此地。
只是客栈的老板娘,对明玉、秦氏一行人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现在没提着一把刀去院门口守着了,却是在院子里看谁谁不顺眼。
香桃很想上前去解释解释,老板娘根本不理,很有脾气。
过了两天,老板娘来找明玉,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之前那些差爷该不会找的就是你们吧?”
明玉起身朝老板娘行了个礼,歉然道:“给您添麻烦了。”
老板娘被明玉客气的模样唬得一愣,挥手道:“我们开门做买卖,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就问问罢了。”
不等明玉说话,老板娘又道:“我瞧现在外面那些人倒也规矩,不像之前来的那些人,那些人在街头饭馆子里吃饭都不给钱,凶巴巴的言语不对就把人往死里大。看你们也不像坏人,就当我没问吧!”
说着,突然来,又突然地去了。
明玉和香桃对望一眼,香桃道:“安大爷他们在小镇外面扎营,除了那晚从小镇经过,还有咱们这里留下的,小镇其他地方却看不到。这两日,小镇总算有行人,恢复生机了。”
原来老板娘也不是讨厌所有官差,大概是好消息让大伙都放松下来,明玉想到老板娘直率的性子,不由笑了笑。
正说着,梅枝过来传话:“七爷打算今儿动身回直估。”
七爷要走,宇文氏也要跟着走,明玉抱着顺哥到了秦氏屋里,却只见七爷一人拿着包袱正和秦氏商议着让宇文氏继续留在她们这里。
“如今水路也不知通不通,走陆路带着秀兰怕不安全,侄儿左思右想,还得麻烦婶婶、四嫂照顾她,婶婶、四嫂对秀兰和我的大恩大德,我……”
不等七爷说完,秦氏道:“你单独回去也不安全,想必总兵大人也要与直估那边通信,写封信带回去告知你娘。你们没事就成了,何苦在这个时候冒险?”
七爷看了一眼宇文氏,一直将目光落到七爷身上的宇文氏忙垂下头。
七爷道:“我回去说服我娘,秀兰的……岳父岳母也在直估,我不回去不行。”
宇文氏的爹娘本来就打算趁着生意淡季来直估,七爷岁数也差不多了,催着楚二夫人、楚二老爷把聘书给他们,让宇文氏在楚家有个正正经经的身份,谁知还没打算走,就收到从京都去的信,说女儿在京都。他们还琢磨是不是七爷已考了进士到京都了,偏半路上遇见前来寻女儿的女婿。
二老不是愚昧的人,当即就想明白,定是楚家七爷好了,开始嫌弃他们的女儿,气得捶打了七爷一顿。后来七爷再三保证不会辜负宇文氏,二老才消停,但却是一路上都对七爷没好脸色。
如今宇文氏的父母在直估,若与楚二夫人对上,把事儿闹大,本来能无声无息解决的事就难办了。
何况,当今圣上就在直估。而直估城内,也就那么大一个地方。
秦氏也不再劝,让起先护送宇文氏的管事护送七爷回直估,又叮嘱他们路上小心行事。宇文氏倚着院门依依不舍目送七爷、管事骑马远去,方度回来。
驻扎在京都城外的“义军”并非小数目,安总兵率领三万人与之对峙半个月,两方实力均衡。皇城之内,却已传来顺亲王即将登基的消息。
又传京都城内仍旧有朝廷命官拒绝效忠顺亲王,揭发顺亲王谋反篡夺皇位的事实。没过两天,秦氏、明玉包括安大爷都以为顺亲王已顺利登基,却忽然传来顺亲王为登基准备的龙袍,被火烧了的事。
京都城内有拥戴顺亲王,将顺亲王登基宣扬成太祖皇帝之意,也有人借着这样的不晓得是事实还是谣言,说龙袍是被太祖皇帝的怒火给烧了。
中秋节后不久,安侯爷率领一万人讨伐顺亲王至京都。京都城内老百姓一片哗然,顺亲王谋反的事实大白于天下。
与此同时,亦有由直估而来的两万大军逼近京都。三方包抄,顺亲王部署的兵力不敌,三成投降,其余纷纷逃进城里,关闭城门,一个时辰后,安侯爷破城而入。顺亲王在举行登基大典时仓促外逃,圣上下旨命楚云飞率领八千人追击。
明玉、秦氏一行人在九月半的时候,告别客栈老板娘,秦氏在徐之谦付了住店银钱之外,给了三十两。
老板娘撇撇:“看来你们都不是一般老百姓,这银子我就收了!”
明玉把昨儿写好的帖子拿给她,感激道:“这段日子承蒙关照,这帖子上写了我们爷的表字,还有我们在京都住的地方,若以后需要我们帮忙,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老板娘看了看,犹豫着接了,不忘补上一句:“以后我们真找上门,你们可别不认!”
明玉和秦氏笑着摇头,相处了这些日子,小镇本地人对这位老板娘印象不好,但包括徐之谦在内,他们却都觉得这两口子特有趣儿不说,实则都是心底不错的人。
在晓得他们并非真正商户后,也没提住宿费用要往上加,都是照着徐之谦之前谈好的价钱算。
虽然这场叛乱总的时间并不长,京都城里城外重兵把守,却已闹得人心惶惶,她们坐马车途径最热闹的朱雀街,也只见官兵不见行人,街道两旁的商铺皆关门闭逢,一派灰败景象。
到了家门,云妈妈、落英领着家里其他人站在门口迎接。
明玉目光细细扫了一圈,不禁蹙眉,云妈妈忙领着其他人见礼,喜道:“夫人、少夫人、两位哥儿都平安无事,奴婢们总算放心了!”
秦氏牵着的衍哥却盯着云妈妈困惑地道:“怎么我觉得云妈妈瘦了?落翘姐姐也是。”
云妈妈眼眶一红,却笑着摸了摸脸,道:“哪里瘦了,不是和之前一样么?”
不仅瘦了,她袖口滑下,露出手腕上的紫青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明玉朝其他人望去,其他人亦红了眼眶儿,有些脸色蜡黄,她心里暮地一沉,胸口发闷。留下来的人她都记得,现在站在这里却少了三个人。
云妈妈摸了摸衍哥头,笑道:“这风口上风大,夫人、少夫人快进屋吧。”
一面走一面又汇报其他事:“……奴婢们三天前就回来了,伤也养好了,屋子也收拾出来,只是奴婢们没用,家里好一些的东西都砸的被砸了,搬走的被搬走了。那些人……”
“只要你们平安回来就好,这些东西又值什么?”
云妈妈忙点头哽咽道:“夫人说的是,少夫人、夫人、两位哥儿平安无事,就比什么都值得高兴!”
从二门一直到秦氏的院子一路走来,门窗被砸,家什被损,等到了秦氏屋里,桌上的茶具都是现从外头买来的。好在,库房虽然被搜了,存放在里面的被子、褥子、窗帘等还有完好无损的。
秦氏正屋损坏相对来说不严重,只有门板是新换上的。
明玉之前住的屋子,也只有里头的多宝阁、书架不能用,已经挪出去,屋里一下子宽敞了许多。
明玉将顺哥放在床上,从屋里出来,正好落翘端着泡好的热茶送来。明玉在榻上坐下,接茶的时候,也留意到落翘手背上的瘀痕。
搁了茶碗,抓起落翘的手,掀开袖口,随即几道瘀痕映入眼底,有些颜色已经淡了,有些仍旧紫青的厉害。轻轻一碰,落翘就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咬了咬嘴唇,忍着泪,道:“已经不疼了,奴婢没事。倒是灵芝、夏草,还有外头的小厮钱七,他们没熬过来……”
明玉闭着眼吐了缓了一口气,想到最坏了的可能:“他们的尸身可找着没有?”
落翘摇头:“我们被放出来后,阿寻带着其他人去乱坟岗上找了,没找着。钱七是得了病不给治没了,灵芝、夏草是大约半个月前被带走后我们就再也没见到她们。”
明玉紧紧咬着牙,落翘接着道:“夫人、姑奶奶离开的第二天,阿寻说外头不对劲,让我们立马收拾,没想到半夜里一下子就来了好些人……”
不知何时走来的香桃,抱住落翘。
饶是落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这一遭也实实在在吓唬住。
明玉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现在没事了。”
落翘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泪,语气平静了许多,道:“奴婢们被关押的地方,还关了不少其他人家的下人,安家就有,没见赵家的。不过,昨儿云妈妈去了一趟赵家,赵老爷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赵夫人、十姑奶奶、六奶奶、韩夫人等和奴婢们不在一个地方,要早一些出来,十姑奶奶胎相有些不稳,不过大夫说没有大碍,只要接下来静养半个月就好了。”
明玉拉着落翘坐下来,将她到来的茶放去她手里,落翘吃了几口茶,更平静了一些。
明玉这才问:“你们被抓起来后,可被欺负了?”
落翘摇头:“只是被用刑逼问,奴婢们谁都没说,一下子关起来的人多,一日只给一顿饭。”
好在他们都关在一处,大家齐心,并没有出现吃食不够哄抢打伤人的事,有了吃食分着吃,水分着喝,云妈妈、落翘等年纪大,被带去逼问受伤回来后,其他人都让着他们多吃些。
但其他牢里就不一样,两家的下人被关在一处,每天都要抢,打伤了也不给治,天气热牢里不干净人又多,伤口溃烂不久就没了声息,天天儿有人被席子卷起来拖出去。
两个多月,度日如年,几近绝望,现在想想,好像做了一场噩梦。
落翘道:“幸亏姑奶奶走了,奴婢们听说,京都还有其他官员家属被抓,那些年纪小的孩子,饿死的也有,病死的更多……”
屋里沉默了许久,宇文氏从外面进来才打破。
明玉朝香桃道:“你让莲月取些银钱出来,去外面看看能不能请到大夫,家里人都请大夫细细看一遍。”
明玉又朝落英道:“这几日,让他们都好好歇一歇。把灵芝、夏草的卖身契……”
兴许灵芝和夏草还活着也不一定,明玉改了口:“让阿阳去其他收监的地方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打听到灵芝和夏草的下落。”
灵芝和夏草是后来买的丫头里面,年纪稍大,模样清秀的。其实明玉心里已没抱多大的希望,可又有些不死心。
明玉吩咐落翘也下去养伤:“好好睡一觉,梦醒了,还和从前一样。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落翘摇头:“奴婢没事,那些年纪小的才真正吓唬住了,奴婢想留在姑奶奶身边。”
说着弯起嘴角笑了笑:“噩梦已经醒了。”
明玉也不强求,能理解落翘的想法,虽然噩梦已醒,却怕睡一觉起来后又进入噩梦。每个人忘记苦难的方式都不同,这是落翘的方式吧。
收监的地方将此前抓进去的人放出来,如今又是人满为患。顺亲王仓惶出逃,跟随只有一部分,其他皆被抓住等圣上回京听候发落。
明玉、秦氏回来的那天,是最后在城内搜查乱党的一天。之后城内兵力撤出城外,两日后京都慢慢有了人气。
明玉回来的第二天就去了一趟赵家,两个多月明菲整整瘦了一圈,赵夫人还好,赵老爷回家养了十来天才能下地走路,瞬间苍老了许多,元哥、荣哥经过大变故慢慢缓过神。倒是赵大爷遗孀苏氏,因乔装成下人,反而吃了更多的苦头。
安夫人、潘姨妈等倒也平安无事。
圣上于十月初四由安二爷、韩大人一众朝廷命官护送平安抵达京都。那日,京都已刮起刺骨北风,街上的老百姓却数之不尽,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恐有乱党混淆其中,抵达京都头一两天,城内城外戒备森严。
这场叛乱真正结束,却已是大雪纷飞的十一月中旬,楚云飞率领八千人将顺亲王以及其乱党困在盛京十日,城内断粮,楚云飞抓获盛京都指挥使,斩首指挥佥事,余者弃甲降归,官者服罪。
楚云飞入城将顺亲王及其乱党一网打尽押解回京。
消息送到京都时,明玉正忙着预备送往淮安的年礼,京都亲友的年礼,以及周旋突然从南京赶来的杨夫人、杨大奶奶、杨二奶奶中间。
“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楚老爷九泉之下,若晓得云哥立下如此功劳,也安慰了。”杨夫人笑容亲切。
杨二奶奶忙又笑道:“可不是呢,天子圣明,当年楚家被牵连一事,查明是顺亲王污蔑陷害,为定国公平反,也为楚老爷平反了。当年被抄的东西尽数归还,我们从南京动身的时候,王管事和我们老爷久周旋也买不回的祖产,现在人家原原本本一分银子不要归还了,还生怕你们不要呢!”
这个消息杨夫人一来就告诉了秦氏,杨大奶奶又单独和明玉说了,现在杨二奶奶再一次提起。
说来说去,偏又不肯把真正的意图说出来,明玉道:“是天子恩德。”
“也不晓得楚大人回来后会圣上会如何安排?你们是要回南京还是留在京都?”杨二奶 接着问道。
一场叛乱,京都不少官员罢免被抓,追随天子者自然得到重用,潘大人升了礼部尚书,赵承熙护驾有功升一等侍卫,平阳侯赵家爵位往上进了两级。
安侯爷加封太师,原兵部尚书革职问罪,由安侯爷担任。安二爷任京卫指挥佥事,陈明贤调任吏部,余者不一一概述。长达二十多年,朝堂两派的局面终于打破,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哭。
明玉略带两分肃然道:“这却不是我们能做主的,相公还没回来,就是回来,此事也不是他为人臣子的能拿主意。”
杨二奶奶闻言讪讪笑了笑。
正说着,梅枝进来禀报:“太医到了。”
杨夫人就忙笑道:“侄儿媳妇忙,就去忙吧,我们不打搅了。”
“时辰不早了,好歹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明玉客气挽留。
又有菊影进来禀报:“姑奶奶吩咐买的东西买回来了,问姑奶奶要不要亲自看一看?”
杨夫人婆媳三人瞧着,也就婉拒了明玉留客,明玉要送,又被她们拦住,到底送到院门口,就让香桃送她们去二门。
宇文氏仍旧住在秦氏的院子里,太医正在给宇文氏把脉,好在没有大碍,略有些风寒症候,吃一两剂就好了。
明玉放了心,吩咐落翘带着太医去书房开药方子。
宇文氏恹恹地躺在床上,很是歉然地道:“给婶婶、四嫂添乱了。”
“说什么话呢。谁没有个头疼脑热?乖乖吃药,安心养着,你爹娘马上就要来京都,瞧见你这样,又该伤心难过了。”
宇文氏点了点头,喃喃道:“不晓得七爷……”
二老爷破格调任京都,想必二夫人他们都要来。也不知七爷到底有没有说服楚二夫人,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宇文氏病倒也于此有关。
“你信七爷么?”
宇文氏毫不犹豫点头,明玉笑道:“那就安心养着,七爷走时把你交给了我们,等他来了瞧见你这样,只怕心里要埋怨我们照顾不周。”
说了一会儿话,明玉去秦氏屋里。
秦氏这几日也被杨夫人婆媳三个叨唠烦了,天天来偏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秦氏主动问起,她们又不肯说。
明玉上前见了礼:“杨伯母她们刚走,儿媳留她们吃饭,她们不肯。”
秦氏吐了口气:“王管事来信,也没说杨家遇上什么事儿。”
明玉在秦氏跟前的杌凳上坐下,吃了一口茶琢磨着,道:“有可能是为杨大爷的事吧?杨大爷不是读过书,还考了秀才么?如今正是圣上用人之际……”
不过,一个秀才要谋到一官半职根本不可能,过了年开了春就是春闱大比,若杨大爷考了举子,春闱不过也可往国子监考。
但楚云飞是武将,文官那边却不好办,想必杨夫人她们也能想到。明玉思来想去,道:“莫不是杨家想做天家的买卖?”
徐家是搭了太后娘娘做了天家香料买卖,但还有其他,杨家从前是丝绸面料作坊,不过宫里用的锦缎、瓷器等都有官府管辖的作坊。
总之绝不会是为了托杨家打理庄子的事,楚云飞早就承诺要买回来,杨老爷不要,也在去年卖了直估两处庄子后把欠下的全部结清了。银货两讫,王福已把证明捎来京都。
“算了,到底帮了咱们一把,等她们提出来,力所能及帮一把就帮一把吧。”秦氏道。
明玉点头,忽见落翘喜盈盈进来。
“姑爷十天后抵达京都!”
秦氏一喜,正在炕上逗弟弟顺哥的衍哥大喜道:“爹爹终于要回来了!”
不过楚云飞人没到,部下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冷面魔鬼”的名却提前传来了。了解楚云飞的人,都晓得楚云飞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其实很好说话。当然,前提是没犯错,不过分。
至于明玉,她更觉得楚云飞私底下是个温柔的男人,秦氏只是觉得楚云飞对外稍显性子冷淡,婆媳两对于这样的名儿不过一笑了之。
菊影却学着阿阳的话说道:“外头都说,胆子小的见了姑爷,会吓得气都不敢大声出。”
她们知道的时候,杨夫人婆媳三个也已略有耳闻,毕竟没见过楚云飞本人的面儿,在这里下人跟前打听,下人们都是一个说法——没差事能避开就避开。
这话自是没传到明玉耳朵里,要不会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杨夫人婆媳三个不了解,倒有些迟疑了,此后没天天儿上门来找秦氏说话。
宇文氏养了几日渐好,楚二夫人先安排了管事婆子来京都打点住处的人也在楚云飞回来之前到了。
翻过年就是春闱,七爷本来已是举子,梅老爷说七爷必成大器楚二夫人已经十分欢喜,谁知,奇缘巧合七爷去寻楚云飞细说明玉、秦氏等人平安时,遇见当今首辅韩大人。言谈不过几句,韩大人也称赞七爷言谈不俗。
楚二夫人听说后正高兴时,七爷淋头泼了她一头冷水——不会参加年后的春闱。态度决绝,不容置疑。
楚二夫人每每想起就是一肚子火气,哪怕天寒地冻,也压根不觉得冷,撩起马车帘子朝后张望,巴不得后面的马车立即凭空消失。
小黄氏瞧着暗暗叹了一声,劝解道:“七叔说的也在理,梅老爷没闹已不错了,万一闹起来,弟妹也来咱们家好些年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以后七爷步入仕途,若有人借此生事,可如何是好?再说,亲家两老还救了……”
小黄氏话没说完楚二夫人就道:“只有他们老两口没见过世面,不明白里头的弯弯道道才觉得立下天大的功劳,难道你也不明白不成?”
小黄氏自然明白婆婆话里的意思,陶家与顺亲王同流合污谋反,皇后娘娘虽然救了二皇子以及一位小公主,但毕竟她的娘家成了罪大恶极的罪臣,皇后虽已跟随圣上回京,往后不说能否保住皇后的地位,能保住性命怕也艰难。
“可他们同时也救了皇子、公主。”小黄氏道。
楚二夫人一时没了言语,小黄氏再接再厉:“弟妹一直留在婶婶和四弟妹哪儿,可见婶婶和四弟妹都格外喜欢弟妹。娘也知道,大伯母做了那些事,婶婶她们避难都不愿回直估,虽与咱们还来往,可心里哪没芥的?”
楚二夫人想到楚大夫人从前做得事,也叹了一声。如今晓得楚云飞混出头,楚大夫人躺在床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不知道心里是何想法?
倘或没有那些事,大爷、三爷考了举子,凭着楚云飞在京都的关系,谋个一官半职根本不在话下,若考了进士,仕途必然扶摇直上。虽然楚二夫人嘴里不说,心里却也在想,二老爷调任回京,十之*是圣上看在楚云飞的份儿。
毕竟,二老爷为官考评一直不上不下,熬够了资历到了京都,也不过能谋个闲职。如今官级虽未升,却是有实权的。
在直估的时候,楚云飞在天子跟前的地位似乎比江大人还胜一筹。顺亲王谋反要载入大夏朝史册训诫后世,而楚云飞的名字也会以功臣的身份记入史册。
大老爷年纪也不算太老,虽已致使,朝廷又下旨复起旧臣,大老爷都没打算。
楚二夫人心情略好了,不觉有感而发:“所以说,做人不能做绝,三思而行,要给自个儿多留几条后路。自个儿把后路绝了,还要祸及子孙,实则是把子孙的福气先拿来用了,也莫怪子孙没福气。瞧瞧这世间,哪个作恶多端的人得了好处?被冤枉的能洗清,可做了坏事却要遗臭万年。”
小黄氏很受教地认真点点头:“娘说的是,儿媳记下了。”
见楚二夫人心情大好,小黄氏再接着劝:“七爷小时候不好,才娶了弟妹,弟妹来了之后,七爷虽不见大好,终究是强了许多。可见弟妹是个有福气,都说有福气的合得来,弟妹与婶婶、四弟妹合得来,婶婶和四弟妹可不是有福气的?”
楚二夫人并非完全不能接受宇文氏,从前的宠溺也不全是假的,可想到自己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已定性,次子终于有出息。总之楚家二房儿子这一辈就看七爷,偏宇文氏是个孩子心性儿。
小黄氏自然了解楚二夫人的想法,笑道:“以后多教教弟妹就好了。实在不成,娘还这么年轻,总能盯着,等七爷有了儿子,儿子成家立业时,您再好好帮着看个好孙媳妇,又有什么呢?”
之前一席话说宇文氏,现在这一席话明里暗里都在拍楚二夫人马屁。楚二夫人脸上露出笑容,再一想七爷不参加年后春闱,楚二夫人又是唉声叹气地扼腕。
“七爷年纪还不大,如今咱们来了京都,七爷又与韩大人说上话了。这一次放弃不考,等过个三年再考,说不定还要考个状元。到时候,别说娘,儿媳也要跟着沾光。”
楚二夫人闻言满面红光,好像七爷已经考了状元郎。
腊月初八这日,京都又一次迎来鹅毛大雪,街上再一次呈现人山人海的局面。
“二三十多辆囚车,如同一道长龙穿过朱雀街,从城门口到宗人府,街道两旁皆聚满看热闹的老百姓。”菊影将阿阳带回来的原话说给明玉听,“囚车后面还跟着好些拷了手链脚链的人,蓬头垢面长什么模样都看不清。”
香桃忙问:“姑爷呢?”
“姑爷骑着一匹黑马,走在前头,将囚犯送去宗人府,圣上就下了口谕,姑爷进宫去了。”说着,菊影顿了顿道,“阿阳说,听见议论陶大将军没在里面。”
明玉闻言一惊,之前来报,陶大将军以及随他进京的陶家次子都被制服。陶家在福建的宅子已经被抄了,其家眷前两日已送到京都关进了宗人府。
南陶北安,陶家随着顺亲王一起败了。
香桃见明玉面色凝重,忍不住道:“陶大将军是重要的犯人,虽然乱党皆定罪,可姑爷……”
楚云飞没有处决的权利,其他人还好说,顺亲王和陶大将军……
“说不定半路上就没了,这些人从前都养尊处优,眼下天寒地冻,哪里吃得了这些苦头?本来已是囚犯,想必圣上也不会追究。”明玉见秦氏神情也有些凝重,琢磨着宽慰道。
秦氏沉吟一会子,吩咐莲蓉道:“让厨房预备晚饭吧。”
莲蓉笑道:“奴婢早知夫人和少夫人都要吩咐做些爷爱吃的,奴婢已经吩咐厨房,早就开始预备了。”
秦氏笑起来,嗔怪地瞪了莲蓉一眼,外头就传来楚二夫人的说话声。
明玉起身相迎,小黄氏扶着楚二夫人,楚二夫人一面走一面笑道:“刚才我们的马车堵在街上,倒瞧见云哥了,骑着一匹黑马,历练的愈发沉稳了!”
丫头上前服侍她们婆媳脱了大氅,秦氏请楚二夫人在榻上坐下,等丫头上了茶,笑着问:“宅子收拾的怎么样了?”
“早就收拾好了,老爷才刚打发人来说,明儿就能到。云哥今儿也回来了,明儿去我们那儿逛逛。”
秦氏点头说好,与楚二夫人说起闲话。
炉子旁边坐着的明玉和小黄氏也闲谈起来,“顺哥都这么大了,模样也稍稍长开了一些,我看倒像你多些。”
四个月大之前的顺哥,和衍哥小时候一样特别爱睡,但满了四个月后,就不怎么爱睡了,这会子在明玉怀里,精神抖擞地挥舞着小手去抓衍哥手里的拨浪鼓。
明玉看看怀里的顺哥,随口笑道:“真的像我?”
小黄氏点头,说着从怀里拿了个荷包,顺哥一把抓住,就对衍哥手里的拨浪鼓没兴趣。
“孩子可好些了?”
小黄氏的儿子路上感染风寒。
“已经好了,只是天儿冷,还要注意着。”这才问起宇文氏,“怎么没见着她?病还没好么?”
“也已经好了,今儿去她爹娘哪儿去了。”
宇文氏的爹娘跟楚二夫人一道来了京都后,自己花钱在外面住着,说要住到年后,楚家正正经经把宇文氏娶进门才会回去,还要宇文氏改装束,做姑娘打扮。
小黄氏便低声道:“其实我婆婆已经松口了。”
明玉不由看了一眼正和秦氏说笑的楚二夫人,小黄氏以为明玉不信,又道:“七叔是个气性儿大的,老爷也来信说……”
后面的话适时打住,二老爷必然是说楚二夫人这一次做的不对。倘或没这么一出,七爷明年参加大比,能不能一举金榜题名说不准,但七爷不去,就一点儿希望也没。不晓得七爷用了什么法子说服楚二夫人,但这一次是楚二夫人让步了。
好在宇文氏不是那种步步紧逼的人,以后或许婆媳相处问题不大吧。
其次,还有眼前的小黄氏。她可是一直都不希望七爷娶个比她利害的人做妯娌,人皆有私心,小黄氏的私心在一般人都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因此,明玉虽不大喜欢楚二夫人、小黄氏,倒也不至于十分反感。
快天黑时,楚云飞才从宫里出来,回到家外头已经黑尽。家里灯火通明,提早洋溢起过年的气氛。
和以往不同,楚云飞回来的时候就一身清爽。
明玉找了家常服让他换了,就催促道:“娘已经吩咐摆饭了,咱们快过去。”
楚云飞满屋子看了一圈:“顺哥呢?”
“牛妈妈已经抱着先去娘屋里了。”明玉笑道,“是你的儿子,不会丢的,快走吧。”
楚云飞吐了口气:“就想看看长大多了。”
明玉暮地鼻子一酸,笑道:“还没满半岁呢,你就指望他像衍哥蹦蹦跳跳了不成?”
嗓音哑哑的,略带鼻音,楚云飞忽然顿住步子,握住妻子的手,夜色中那双眼睛异常明亮,明玉不等他说话,便道:“要谢我的话,我不想听。”
楚云飞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揽了妻子的肩膀吻了她的鬓角,牵着她的手,一直到秦氏屋里才松开。
屋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见楚云飞、明玉进来,齐齐挨了一截见礼。衍哥就立即“蹬蹬”地跑过来,脆生生地道:“爹爹可算回来了!”
楚云飞弯腰抱起衍哥,衍哥却指着顺哥道:“爹爹抱弟弟,儿子已经不需要人抱了。”
牛妈妈闻言就把顺哥抱过来,楚云飞放下衍哥,接了次子,一时满面春风。明玉瞧着,不由在心里嘀咕,她的夫君哪里和什么“冷面魔鬼”沾边?
高高兴兴吃了晚饭,一家子围着炉子边吃茶边说话。
其他事秦氏也没有问,只问了有关陶家的事。却原来是圣上的意思,陶大将军其实也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是尸身,对外宣称病死了。
秦氏晓得不是楚云飞办事不利,也就放宽了心。早早赶楚云飞回房休息,明玉抱着顺哥一道告退。
顺哥白天不爱睡,晚上却睡得早,等到了屋里,已经睡熟了。
楚云飞想到长子那嗜睡的癖好如今都没改,不禁微微蹙眉:“又是个贪睡鬼。”
明玉瞪了他一眼:“嫌弃我给你生的儿子?”
说着身子一动,挡住楚云飞落在顺哥身上的目光,不服气地道:“顺哥晚上睡得早,白天清醒着呢。等你见了,就晓得了。”
说完才觉这话有些伤楚云飞,明玉看了他一眼,道:“这两个儿子不好,再生一个好的。”
楚云飞眼底满是盈盈笑意,脉脉地盯着妻子:“若我一直不满意,阿玉就给我一直生下去?直到我满意?”
明玉张张嘴选择不说话,低头替顺哥掖了掖被角。等她做完,冷不防身子腾空,下意识就搂住楚云飞的颈子。楚云飞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气,掂了掂,蹙眉:“怎么又轻了?”
明玉没好气地瞪他,用眼睛示意顺哥:“孩子都出来了。”
“呃……”楚云飞道,“太轻了,抱着没感觉。”
明玉:……
又怕吵醒了顺哥,安安分分让楚云飞抱着去在炕边坐着,一时间夫妻两都没说话,只闻窗外北风呼啸,烛火扑哧作响,屋里温暖如春天。
明玉心冒出一个念头,真希望这一刻能停留下去。
隔天一早,楚云飞再一次被宣进宫中,秦氏、明玉应邀去楚二夫人哪里吃了午饭,午饭后话没说两句,阿阳就跑来道喜。
“……圣上念爷在京都没有宅子住,将柏树胡同一处四进的宅子赐给爷!”
明玉怔住,秦氏也愣了愣。楚二夫人惊讶之后,忙朝秦氏道喜,小黄氏有些艳羡地道:“圣上对四叔真是厚待,一下子就赐了四进的宅子。”
但想到他们进京时,阮氏吃味没送,吴氏送他们时眼底的羡慕,心里却是好受了些,至少他们来了京都。
可明玉和秦氏想的却是另外两个问题,其一,圣上赐了宅子,楚云飞极有可能不会外任,更别说回南京了。其二,柏树胡同那一带,历来便是权贵居住之地。安家、韩家、赵家、定国公府、太后娘娘的娘家寿山伯府,几乎都在那一带。而王府虽然不在,却也相隔不远,当然距离皇宫也不远。
楚云飞从考武举,后来跟随安侯爷征战,再到眼下不过几年,这样的恩宠,委实不是龙恩浩荡那么简单,简直是太龙恩浩荡,很招人眼红!
“可还有其他事?”明玉问进来传话的落翘。
落翘摇头,道:“阿阳只说了这一个事。”
楚二夫人见秦氏婆媳两个没多少喜色的样子,不禁酸溜溜道:“难道这些还不够?”
明玉暗暗瞪了楚二夫人一眼,秦氏笑道:“这玩笑话可说不得。”
这个时候闹出对天子不瞒的话,就等着遭罪吧!楚二夫人也明白过来,忙讪讪笑道:“一时口误,忘了如今在京都。等你们搬过去,可要请我们去逛逛。”
秦氏点头,说了一会儿闲话,便起身告辞,楚二夫人稍作挽留,将她们送上马车。
回到家里时,楚云飞已从宫里出来了,香桃领着丫头婆子们把楚云飞带回来的东西往屋里搬。
明玉瞧着,心里喜忧参半。
“都是当年家被抄的,只是咱们的东西如今不见得都能找着,所以圣上便用其他东西替代。”楚云飞平静地道。
秦氏坐下来,忙问:“你的差事如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