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句掷地的求救,响彻耳畔。
颤抖的笔画像是将脱口而出的警示全部具象在纸面上。那字本该是有秀骨的,可惜握笔人汹涌的战栗让字体几乎脱了形,横不平竖不直,星临却感觉这字体似曾相识——
笔迹书写很有力度,时间的急迫让本该凝重的线条变得飘,形成畸轻畸重的反差。
淋漓的墨点,失重的字迹,那杯隔夜茶有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凉意,顺着喉管在星临机体内部流散开来。
星临将到达鹿渊镇之后的记忆画面回溯了个遍,道:“这笔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何处?”云灼道,“这细枝末节的,你竟还记得。”
星临皱眉,“就在昨天下午。”
机器不会像人类一样,脑内画面遵从记忆曲线而逐渐蒸发,最后只留存印象深刻的几处残片,星临的记忆永不消退,时时记得,刻刻清晰,只需要阖上薄薄一层眼皮,往日纤毫毕现。
虽说如此,但那字迹真的是细枝末节。
他费力从自己记忆中捕捉出那一点蛛丝马迹——观礼树下,拥挤人群喝彩阵阵,炽焰燃烧的火盆,沉郁歌声婉转着散开,麻雀衔走桌上干果,扑棱着翅膀回到檐下泥窝,有两抹红色残影缀在余光里——
“喜联。”星临仿若惊醒,“镇长家,屋檐下,门上的喜联。”
“你是说,喜联与纸团出自同一人之手?”云灼早已穿戴整齐,他起身,将房门打开的同时回过头看着星临,“若果真如此,那这座镇子常年少有外来者,楹联这类日常所需,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这人能为镇长写喜联,说不定便是常年住在这鹿渊镇。”
“会是公子的旧识吗?”星临问。
“我此前不曾见过鹿渊镇的人。”云灼答。
星临:“那……是有人想要暗中警醒日沉阁?”
云灼抬脚踏出房间,“没有头绪。找到那人问清楚便是。”
那人明明是要他们立刻离开鹿渊镇,云灼却反其道而行之,意图寻到人家门口想要问清根源。星临不置可否,就算抛却人类被好奇驱使的劣根性,他深知委托在身的云灼也不会轻易半途离开, 纵使这看似平静的镇子中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窥伺,潜在危机蛰伏在不知何处,云灼不会退,星临也不甚在意那二字警示,他只是跟在云灼身后,穿过半暗的走廊,转下楼梯,直至听见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
“砰——”
星临与云灼还没有将那下转的楼梯走到尽头,客栈大门就被人猛力踢开。
“少主!!!”
星临停下脚木,眉头直跳,一夜不见,扶木嗓门见长。
扶木只是看见楼梯转角处一片白色衣角,便当机立断地呼唤出声。
星临见前面云灼的身形微顿一下,才步下楼梯转角,这人像是终于想起扶木已经一夜不知所踪似的,“你去哪了?怎么这么狼狈?”云灼疑惑道。
星临从云灼身后探头望,只见扶木此刻头发乱得像是连钻了十个狗窝,几根枯黄干草夹在发丝中,杏黄色衣衫脏乱,整个人像是刚从农田里挖出来的巨型带泥土豆。
“哎……我!”扶木狠狠瞪了一眼探头的星临,“我昨天不是去找他了吗?”
“去哪找的?是去田里刨地三尺了吗?”星临复制云灼此刻的疑惑表情。
扶木面对两脸问号,气势渐渐低下去,出口语句开始啜喏,“我也不知道时候开始的,找着找着面前就开始出现重影,很快就昏昏沉沉,今早醒来的时候,”他皱着脸怨念叨叨,“就发现自己躺在镇南头,和乞丐相拥而眠。”
他扒拉开外袍衣襟,还算洁白的单衣上有个醒目的黑脚印,“有个乞丐昨晚丢了个碗,今早醒了还在骂骂咧咧,一脚把我踹醒,说我占他地方还偷他家当!我怎么可能偷!我要他一个破口碗干嘛!”
“……”星临总感觉这经历听起来有点熟悉,不知道扶木所说的那个破口碗,是不是他昨晚顺手拿走又随意丢在路边的那只。
云灼闻言,侧过头深深看了星临一眼,只见星临一脸以假乱真的迷茫,出口却是幸灾乐祸的笑意:“然后呢然后呢?”
扶木垂头丧气,“我骂不过他,就买了个新碗给他。”
星临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望着面前持续泄气的可怜木头人,心中不禁开始怀疑:当时说穷凶极恶日沉阁是因为什么来着?
“镇长招待你饮酒了对吗?”云灼冷不防地问出一句。
“是。”扶木道。
云灼:“秋露白?”
扶木叹气:“是。”
云灼:“你喝了多少?”
扶木:“他热情非常,我心知有异但推拒不过,沾了一嘴唇。我察觉头脑昏沉,便远离人群,向镇外走去,并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
星临饮下整坛,扶木沾唇几滴,真醉的人在街头以天为盖地为庐,人事不省之后也没人捡他回来,自个儿在镇口和乞丐们搂着睡了一宿,装醉的人反而被背回客栈塞进软乎乎的被窝。到底谁才是日沉阁努力勤勉的老员工?星临想着好像确实有点不公平,扶木要是得知实情,可能会气死在街头。但星临才不在意这个。
“少主,镇南有白骨。”扶木说着说着,突然面色一肃,“我醒来时,见那荒郊野岭处白骨遍地,但那些乞丐对此竟习以为常,结合之前镇长的异常,这鹿渊镇恐怕另有蹊跷。”
云灼将纸团从袖中摸出,静静递给扶木,“也是昨日下午,人群中一神秘人塞给我的。”
扶木接过展开,瞳孔骤缩在这一瞬,第一反应和云灼如出一辙:“找到这个人!”
要在鹿渊镇探听到为镇长写喜联的人,比星临预料的还要简单得多。
星临站在鹿渊镇最宽阔的一条街上,放眼望去,各家楹联,商铺牌匾,字迹勾画收束在各个角落,完完全全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在路边随便找一个挑着扁担路过的镇民,轻易地便问出了身份。
“你说大家门口的对联啊,都是小柳写的。”
“不知道小柳是谁?……也是,忘了您是外乡人了。小柳就住在镇南边,您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在尽头拐个弯,有条不起眼的小胡同,别走岔了,就小柳一个人住在那,在胡同尾一栋小破屋里。”
“您这问得可真多,我上工都要迟了。小柳是个穷书生,没爹没娘,又读书读傻了,还好写得一手好字,镇上大家可怜他,买点他写的对联喜字,有时也让他代写书信啥的,好让他别饿死。”
“没别的事儿了?成,那我先走了。”
“不用谢不用谢!不过您可得小心点儿,虽说这小柳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说那人是个疯子。”